
聽說麗江的櫻樹現下正逢花季。
與大多首次造訪這號稱「西南桃源」的群眾不同,我是幾乎沒有非到古城參觀,或登上玉龍雪山一覽光景的意思。
是天生疏懶吝嗇腳步,還系自以為是不恥原居生態已然大幅商業化?
想想自家盡享城市生活便利,卻妄求人家得凝固時光,停止發展來靜候我等所謂「旅人」去體會驗收?畢竟己所不欲,且當地納西人民也不欠咱們什麼,故這種薄情抱怨也實在無聊,做不得真更經不起世態檢驗,還不如回到行腳初衷,去本身願意待的地方待去,像作家舒國治先生說的:「天地之間,其惟走路乎。 能夠走路,是世上最美之事。何處皆能去得,何樣景致皆能明晰見得。」——換句話講,要享孤寂之美,山水之樂,那就得靠雙腳遠涉尋覓,而非抱怨處處古蹟不古,因為盛名景點的高速發展已是常態,作為旅者,相比企圖凍結時光,茲以為捕捉時光才是正理。
是故我避開諸城喧嘩,來到束河,不望發掘,只但求它在變成另一個「麗江古城」之前,能抓緊時間去偷一偷這百年茶馬古道的悠閒。

束河古鎮,納西語稱「紹塢」,其意直指村後聚寶山形如堆壘之高峰,乃以山名村,流傳變異生成。據說,此高峰下的村寨,是納西先民在麗江壩子中最早的聚居地之一,也是茶馬古道上保存最完好的重要集鎮。
我抱著期望入鎮,雖未見繁卉,卻是先聞馬兒嘶鳴。當然,今時鐵路公路縱橫,普洱茶葉已無需依靠驢馬運載,轉則茶馬變質,成了載人巡鎮的特色存在。

可仔細思及,亦似乎不需有事物全非之嘆,今遊人騎馬,謙遜復能自省的,便會回想到書中所言,即舊日滇馬馱茶入藏,雖身形矮小,但負重運物幾近天下無雙—-這便反映了人與牧畜千萬年來的相輔關係,你看它卑躬苦行,任人主導,想是做人必要直起腰桿,不能如它。可動物何曾就此發窘?
它們只是克盡被豢養的本職,不為奉承不顯假意,就若佛諺謂之:「三十年眾生牛馬,八十年諸佛龍象」,那虧欠者究竟仍是我們,而不是現下目睹,這一匹匹竟可拉動八人滾車的瘦馬。
我不禁自詰,若群人重量換成茶磚,那又得是多少斤兩?
馬兒瞅我,無聲意會。
它:「莫問,莫問」
反正此時此地,事過境遷。那些曾經的山一程,水一程,如今則不過古道雪域處處魂。

或許古鎮之存留,不在娛人,也不在作都市復古品味的附庸。這個位處海拔2400米的高原聚落,一年四季頂著陽光,迎著山涼,其納西民居三坊一照壁,引水入院,小曠種花,大曠植樹的建築群構造,拜遠離中原所賜,至今雖多修緝為客棧,且大量運用玻璃門窗採光,可主體上卻大致保留,並未似各大省市於建設中改頭換面,加上當它名聲開始遠播之時,亦是文化遺產保護成為社會公約之時,某程度上,人們得溫飽後的歷史意識覺醒,恰使束河逃過了很難避免的近代衝擊。
類似感觸,在我與她踏入古鎮的第一刻,即已生出。尤其拖著行李箱去走那貫穿全鎮的青石路,有的人會懊惱,覺得路怎就恁的凹凸不平,既卡輪子又腳底容易打滑,卻不知蒼磚底下埋有山城年月,是古老中華還殘存的幾絲地方見證。且說其中不停升高的石徑,唐代杜牧「山行」詩中的「遠上寒山石徑斜」,於此便活生生的展現人前,寓目無遺。

還有自幼讀詩詞便常唸到的雅舍小築,來到束河竟見猶多,什麼茶苑,銀樓,石居,扎染坊,米線鋪,驟眼望去皆是灰瓦木梁,只憾正港納西店家已少見,唯有一二食肆仍由在地人經營,道是有些人面桃花的意味了。
事實上,來此地安身立命的人們可說五湖四海皆具。比如我與女友入住的民宿,東家阿姨即來自西北甘肅。我問她為何千里迢迢落腳西南,她說自己從來愛山愛水愛書愛狗愛貓愛花,殊知老家臨近沙漠地帶,氣候苛刻難以滋養萬物,所以一公職退休便選擇游走四方,最終走著走著走到拉薩,受佛法感召開了家民宿落腳,之後因著兒子考上昆明大學,途經麗江時戀上束河氛圍,便又落腳再辦一家民宿,在裡頭種櫻養貓遛狗,還建了一小棟平房作門面,也銷自家挑選的書籍,也售自家灌錄的民族音樂,也陳列手作藏密飾物,也印自家的明信片,也賣咖啡茶飲,她告訴我:「在束河就是曬曬暖陽讀讀書,時間來得慢更去得慢,在這裏休息是真的休息!」


我聽罷本來不通其意,然而暮來端坐二樓吹風觀景時,她喝著淡啤我飲著岩茶,忽就一陣晚霞升起,紫金紫金的,把房檐護欄及粉櫻白梅皆抹上一層光暈,美得近乎神聖,近乎讓人不禁想起清代李漁詩中(笠翁對韻)的黃昏。
他說:「晚霞明似錦,春雨細如絲。柳絆長堤千萬樹,花橫野寺兩三枝」。

所幸此處無雨,比起李大才子的境遇,我們倆才侯來的夜色似是更為悏意。又隔街酒館開始浮起陣陣歌聲,男人唱著Bob Dylan 的「knocking on heaven door」,輕悠中,他敲醒了束河的月光天堂。
文/姚斌奕(甲洞)
圖/Cindy Lim(八打靈再也)